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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丨邓文慧:昨夜星辰今日风

2023-06-29 14:41:00 来源:红网 分享到:

黄一骏/摄

昨夜星辰今日风

文/邓文慧


(相关资料图)

都说“桂林山水甲天下”,我偏偏要说“郴州山水甲桂林”。

郴州山水飘逸、丰满、重口味。譬如丹霞地貌之魂的飞天山高椅岭、媲美呼仑贝尔的仰天湖大草原、堪比人间仙境的雾漫小东江…

更绝的是,郴州山水之间还孕育繁衍了传统古村落,星罗棋布,洋洋洒洒,美得心痛,好比一双双大眼睛,亮晶晶的,望穿秋水,等你来呢。

此次有幸,与来自三湘四水的作家们一道,游郴州嘉禾、北湖、苏仙、永兴、桂阳、汝城等地,感叹:“山水画卷,郴州相见”。探访一个个古村落、一座座古书院、一栋栋古祠堂、一条条古石巷...…惊叹:“林邑村落,世界罕见”。

难怪,宋代秦观早就留下:“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留下潇湘去”的千古绝唱了。

一个传统村落里土生土长,在外求学工作生活几十年的郴州人,像我,无时无刻不想念家乡的父老乡亲,无时无刻不怀恋古村落里的曼时光,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啊,如陈年老酒,离家越久越浓烈。

我的家乡,嘉禾晋屏石马,隐藏五岭腹地,一传统古村落,稍逊风骚,期待慧眼。

青山秀水掩映下,青石整齐巷道、古色古香老屋、青砖、黛瓦、马头墙、木刻、石雕、古碑、古井、古树...…透出古朴与灵秀,流传古老的传说,传承动人的故事。

700多年的光阴里,伴随石马河悠晃流淌,下湘江,进洞庭,汇长江,入大海。

三代同堂,海外生活多年的发小,前些年回到家乡,看到老屋破壁残垣、杂草丛生,在群里大声呼吁:我们这些人,是从石马老村落里走出来的最后一批人啦!如今老屋破败,我们愧对先祖!为了子孙后代,把古村落这个“活化石”保护好!

一石激起千层浪!一语惊醒梦中人!同学们纷纷响应,休管此时身在何地,暂且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家乡。几百年村史的石马古村,先祖筚路蓝缕,艰苦打拼,开创出这片洞天福地,世代安居乐业,理当用心守候!

这么多年,往返他乡与家乡之间,我的心,也未曾离家片刻,我们家的祖宅“两秀堂”,历经百年沧桑,至今完好无损。

十年前的夏天,一场特大暴雨,年过八旬的父亲放心不下,赶回老家查看祖宅。回来唉声叹气:老屋有十几处漏水,楼板有四处腐朽,不敢站人,再不修缮,百年祖屋,将毁于一旦。又说祖屋迟早会倒的,那是我们管不了的,但它是我和你妈省吃俭用修复起来的,只要我们活着,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毁掉,那会死不瞑目!

父亲无数次跟我们讲过,两秀堂占地600多平米,处在石马村“心脏”位置,居高临下,很是“雄堂”,左右是两条笔直主干道,从上往下,直通村里古牌楼。他的曾祖父勒紧裤带,忍辱负重,十年功夫才完工。一家人入住第九年,他的祖父遭人暗算,祖屋被人焚毁,只剩残垣断壁。连遭“杀人放火”,家里一贫如洗,耕读之家坠入万丈深渊,那是我们家刻骨铭心的黑暗岁月。

祖屋风催雨打半个世纪后,父母重振家业,拿出全部积蓄,东补西凑,请来工匠,历时三年,得以修复,三代人寄人篱下问题,彻底解决,有了属于自己的家。祖宅是父母前半生的依靠和寄托,上个世纪90年代,全家人陆续离开祖宅,东奔西走,只剩下单身的哑叔留守两秀堂。

尽管哑叔“雷打不动”,尽心尽职,但还是没有完全守住!一个电闪雷鸣的黑夜,两秀堂门当上那块精美的《双狮拱球》门楣镂空木雕被盗。父亲后悔死了:这个精美的木雕,是祖宅的灵魂构件,躲过了百年的风雨,躲过了匪患的火,躲过了“大炼钢铁”的拆,躲过了“文化大革命”的砸,最终没有躲过文物盗贼的偷。愧对祖宗了!早就应该卸下保存。

父母修复后,又有几十年风雨侵蚀,祖宅败落在所难免,如果不是哑叔留守,早就跟邻居的老屋一样垮塌了。老父亲发一通脾气,引起我们的重视。那年秋天,我们相约回到老家,仔细勘察老屋,拿出修缮方案,分工合作,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将老屋修旧如旧,换发新姿。父母亲喜笑颜开,逢人就说:这下心里踏实了,保证一百年不会垮。

三年前,年近九旬,久病卧床,无法言语,不能自理的母亲,再次病危,入住ICU。我们兄弟姊妹五个强忍悲痛,赶紧回老家安排后事,生怕母亲等不起。我们都明白,母亲太累了,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,不久后将驾鹤西去,上我们家的神堂,供子孙后代永远祭拜,保佑后人万事大吉,这是我们不愿意,却无法逃避的事实。

打开老屋大门,呈现在我们眼前的,是30多年前的生活场景。墙壁上报纸记录中英发表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,橱柜里的饭碗筷子整齐依旧,楼上找到了我读过的教科书用过的作业本,水桶水缸潲桶静静躺在原来的位置,犁耙蓑衣箩筐堆在后屋的一角…...它们像被遗弃的孩子,放在被遗忘的角落,蓬头污面,无精打采,静谧无声,等待主人归来。

我们把母亲接回干净整洁、保持原貌的祖宅,平躺在她几十年前睡过的简易木床上。母亲在这婚后自制的床上孕育了我们,哺育了我们。在这她亲手修复的祖屋里,抚育了我们,教育了我们,睁眼闭眼都是她老人家难忘的温馨的欣慰的画面。我想,这样安排,母亲应该是满意的。

安祥温和,脸色红晕,呼吸平稳,念念叨叨,这是母亲最后几天,留给我们的印象。尽管只能喝点水,我们感觉到母亲在努力的维持生命的体征,尽可能延长生命的长度,她有太多的话想说但说不出,还有想看的人没有看到,还有想听的声音没有听到,还有太多的不舍。

我们坐在床头,24小时陪护母亲,不敢有任何闪失。轻轻抚摸她的额头,疏理她的头发,亲吻她的脸,给她讲故事,想逗她开心,她嘴角上扬,偶尔回我们以微笑,享受着属于她的幸福。

曾经,母亲这样开心地把我们带大。现在,我们这样爱着母亲,含泪送她远行。

我们觉得母亲从来没有这么美,这么开心。是母亲老了吗?不开心吗?不是。是我们没有达到,欣赏不到这种美,这种开心的境界。我们也觉得好久没有这样幸福过,长大后,兄弟姊妹,各奔东西,成家立业,聚少离多,难得一起陪父母,是我们太自私,一心管自己的小家。

短短的几天,仿佛时光倒流,母亲张开那双大手,尽管粗糙干瘪得像一根枯柴,有点刺手,却温暖温润。她把我们一个个搂在温馨的怀里,把最后的母爱延续到更深更远更久,直到我们生命的终结。

我们离开祖宅几十年,老邻居们早已随儿孙住在了“新”石马,纷纷从老远走来看母亲。有的弓着腰,提一小袋土花生,缓缓而来。有的老夫老妻携手,拿几个自家的橘子,慢慢走来。这般场景,我小时候经常见,但几十年没见过了,我希望定格,独享。

老邻居们坐在老木凳或竹椅上,熟悉的声音,熟悉的身影,熟悉的故事,母亲也似乎感应到了,呼吸兴奋不少,唠叨不停。大家探视过后对我们说,老人家不像生病的样子,她只是累了,需要好好休息了,你们好有福气喔。

是啊!母亲20岁嫁到石马,孝敬公婆,照顾弟妹,生儿育女,带孙辈,种田地,修祖宅,建新房...…哪一件事不是亲力亲为?辛辛苦苦一辈子,如今四代同堂,儿孙绕膝,完成了一生的使命,回到自己成家立业、生儿育女的祖宅,有儿孙们守候在,有亲友的关心在,是该安稳地睡觉了。

母亲的葬礼,完全遵照老家的传统程序进行,由家族中德高望重的堂叔主持。买水、择穴、入棺…什么时辰该干什么事,准备什么档次的菜肴酒水,什么客人按什么接待标准,尤其是母亲的娘家客人的招待,事无巨细,均由堂叔定夺。孝子孝孙只管在孝堂守灵尽孝。

出殡的路线,沿着母亲60多年前坐轿嫁进石马时相反的路径。八大金刚抬着母亲,炮鼓齐鸣,阵阵哀乐声中,缓缓走出青砖黛瓦祖屋,一步步沉重地踏过青石板路,穿过村口的古牌坊,跨过石马溪,翻过后龙山,经过石马峒,与她耕耘过的山水田园一一作别。

子孙披麻戴孝,一路泣拜,护送母亲上祖坟山,与列祖列宗团聚,与生养她的土地融为一体。

我们在石马古村落,完成母亲古老的葬礼,达成母亲最终的心愿:在老家入土为安了。

参加葬礼的亲戚,很多有几十年没回来过石马,他们的老宅里四处打量,感叹百年两秀堂保护完好,回忆曾经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,追忆逝去的先人,说着说着,不禁哭出声来。第一次来的晚辈们,惊叹石马古村如此大规模的古建筑群,像一座乡村迷宫,打手电筒进仙井岩,结伴参观洞内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和深不可测的地下阴河,都说美得岂有此理,拿出手机拍照留念,制作抖音传播。

更有老人在感伤:像我母亲这样,能享受在古村落里举行传统葬礼的人,屈指可数了。当然,老人们也不忘对我们做儿女的表扬一番,这是对我们最大的慰藉。

叶落归根,魂归故里,是每个人朴素的愿望,母亲做到了,她是幸福的。我们呢?回望母亲近90年的人生旅途,年过半百的我,时常陷入美好的回忆,憧憬自己迷茫的“归途”。

位于晋屏山下的石马,有桂林山水自然风景之秀,有苏州园林人文景观之美,有我的根和魂。

从嘉禾县城西行2千米,到达石马。

乍一看,以为是哪位丹青高手先行来到,大笔一挥,酣畅淋漓,画下这样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:后龙群山,苍翠欲滴,连绵不断,如青龙涌动,似大鹏展翅。山上怪石嶙峋,犬牙差互,一块凌空突起的岩石名“仙井岩”,其上耸立着一块巨石,活像马踏飞燕。岩下有两个大小不同的溶洞,大洞长达数百米,内有大厅数间,洞内千奇百怪,相传其洞为仙人居所,留下仙人脚印为证,故称“仙人洞”。小洞泉水叮咚,暗河潜流,蜿蜒绕村,潺潺流淌,周围岩下古树参天,小孩溪中游戏,老人或立或卧,棋牌娱乐,享受洞口自然清凉,尽显人与自然和谐情景,有联为证:“山不高水不深石不奇乃我福地,地够肥林够密族够旺成吾洞天”。

村落安静如沉睡在襁褓之中的婴儿,偶尔一声鸡鸣打破静寂。这里有大多数人向往的幽静与纯朴,一砖一瓦,一草一木,甚至路边的一块石头,都令人展开无限的联想,仿佛它们都在那儿待了上百年时光。斑驳的墙体,腐朽的门窗,长满青苔的屋檐,沉淀了岁月的残缺之美,尤显沧桑。先人引石马河入村,小小的沟渠东西南北贯通,一路欢歌,给古老的村庄注入无限生机:成群的鸭子、鹅,在水中追逐嬉戏,“嘎嘎”叫唤,河中水草丰美,河边野花飘香,农妇摘了新鲜的蔬菜在水中清洗,小孩子蹲在一旁,用小手拍打水花,“咯咯咯”地笑。

石马的先人,200年前就有生态文明理念,知道“道法自然”“天人合一”,让农耕文明的可持续发展。仙井岩洞口那块《阖族公禁》古碑为证,碑文曰:“仙井岩下永不许毒鱼,达,公罚不恕。道光四年”。

石马来了客人,首先带他参观石马古牌楼。古牌楼由正房和厢房组成的,正房和厢房之间,以及厢房之间嵌有花园和小巷,将这座楼房打造得宜旷有序、巧妙协调。牌楼上的石雕上有八仙、荷花、芙蓉等文化元素及其精美细致的花鸟图案,还绘有大量的彩画,颜色鲜明、图案清晰、构图精美,展现出一种独特的、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美感。屋脊和瓦当上装饰有如千手观音的祈福装饰,这在五岭地区也是少有的。

看了牌楼,石马人用重头戏招待客人:看戏。古戏台处在建于清嘉庆四年邓氏宗祠的前庭,青砖青瓦木制结构,四合院建筑风格,坐东朝西,总建筑面积1989平方米,由正殿、戏楼、厢房、五福堂组成。戏楼两侧的墙壁上,保存有清光绪四年至民国时期衡州同和班、清盛班、南楚武麟班等戏剧班在此演出的《二进宫》《长坂坡》《弘庵寺》等7个戏曲名单,各戏班名称甚至演员的姓名均有详细记载。按照嘉禾风俗,宗族每逢喜庆、丰收、过年、中举等日子,都会请戏班来宗祠唱戏。每当这个时候,石马人会大宴宾客,就像过年。

石马古村,人杰地灵,有史料为证…...

两秀堂记载着邓氏祖先的荣光。石马邓氏第47世祖邓禹是东汉军事家,为刘秀开创基业立下汗马功劳,刘秀称帝后,封邓禹为大司徒,后改封高密侯,进位太傅,去世后谥号元侯。

邓禹公的第34世裔佑、佶兄弟俩,宋时居吉安府两秀里,佑、佶兄弟分别于9岁、12岁登科进士,乾宁间同入翰林,连续三代裔孙登科进士,荣就功名,留下千古佳话。

石马人为了弘扬祖德,特赋堂联“三登世泽,两秀家风”,旨在以此为荣,教化子孙。石马人才辈出,仅近现代就出现了光绪甲午科进士邓瓒虞和黄埔军校四期学员、蒋介石侍从官邓德懋等社会贤达。

两秀堂上行数百米,为进士第,是邓瓒虞的老宅,规模宏大,现存大小房间30余间,楼廊庭阁,一应俱全,虽年久失修,破败不堪,但丰富的石雕木雕壁画、三栋高大的厅屋仍然可见当年的风采。

石马人富有斗争传统。1852年8月11日,洪秀全率太平军从广西入湖南,攻克桂阳郡蓝山县后,准备攻嘉禾,驻扎在离县城不远的石马邓氏宗祠。石马是天地会的一个驻点。太平军进村后,天地会组织村民送茶送粮,在热情招待太平将士,第二天一举攻克了嘉禾。临行,洪秀全应石马乡贤之邀,以石马为题赋诗一首:“ 石马原来在九州,前人遗下数千秋。满山青草不开口,铁鞭硬打不抬头。太平将士齐声吼,石马腾空缰难收。待到平定大都日,钱纸明烛石马酬。”

石马还留下丰富的革命故事。1934年8月,红军红六军团长征经过石马,为了避免暴露,在仙井岩内做短暂停留。抗战时期,国民革命军第4军第59师师部设在石马。1989年12月,根据萧克将军小说《浴血罗霄》改编的同名电影剧组,在仙井岩拍摄红军医院抢救受伤战士的镜头。

石马好山好水,培育出丰饶的物产,被心灵手巧的村民加工成麻糖、霉豆腐、抖糍粑等美味食品,成为石马的传统产业。

夏日早晨,石马村的上空弥漫着阵阵麦芽糖的芳香。一块块竹匾,铺满青青的麦牙,少女们提着竹匾去古井浸润,银铃般的笑声,如麦牙般香甜。制作麻糖的师傅们,在自家门口立好树桩,把刚熬制好的麦芽糖挂在在树桩上,双手持木棒,在树桩和木棒之间拉练,直到把黄色的麦芽糖拉成白练,方才歇手。拉好的麦芽糖,平放在铺了一层面粉的木盒上,盖一层白布,挑去走村串户卖。用不着吆喝,它配备了一种专门的打击乐来吸引顾客:“啴、啴、啴……”单调、清脆的声音,连成串串声波,传出去好远,扣人心弦,大人听了心庠庠,小孩听了口水流。麦芽糖走出了石马村,我在省城的大街小巷,也经常能听到这种熟悉的声音,那么亲切。

夏天闻“香”,冬天“霉”变。秋收过后,勤劳的石马人开始上山砍柴、再劈开、晒干、码好在墙角。过了冬至,开始忙碌起来,自己家种的黄豆,经过浸泡、石磨、煮熟、点卤、上盒、压榨等程序,在石马古井水和杂木柴的“水火”洗礼下,神奇般地变成白白嫩嫩的水豆腐。沥干水分的水豆腐分割成小块,移至下铺稻草的温床,家家户户的温床统一住进仙井岩。水豆腐在仙井岩特殊温度特殊湿度特殊环境的综合作用下,长出毛茸茸的毛豆腐。毛豆腐在精炒过的食盐和辣椒灰包裹下,装进坛坛罐罐,再浇上生茶油,不待数日就成了豆腐乳。石马的豆腐乳占据了嘉禾80%的市场,父老乡亲自豪地说。

“石”的便利,令石马村的抖糍粑生意长盛不衰。家家户户都有石斗,一年四季在运转。蒸好的土糯米倒入斗中,或父子,或兄弟,或夫妻,举槌击打,挥汗如雨,一来一往,配合默契。呯!呯!夹杂着吆喝,喘息,飞出低矮的屋檐,沉甸甸的声音,似诉说生活的不易,“石马牯,有劳力”的外号由此传开。挥汗如雨中带来滚滚财富,带给石马人日渐富足的生活。

我就在着古色古香、如诗如画的石马古村落长大。

小时候,喜欢光着脚丫走在青石板上,凉丝丝的。石缝中冒出的苔藓,毛绒绒的,踩上下面舒服极了,有时还会爬出狗婆蛇来,吓出一身冷汗。古老的青石板,不知走过了多少人和畜,磨得平平整整,光溜溜,泛着光泽。走累了,一屁股坐在上面,不用担心弄脏衣服。唯一担心的是放牛娃经过,水牛不偏不倚,“噗”地一声拉出一大堆热乎乎的牛粪,落在青石板上,四处飞溅,溅得满头满身都是。东坡居士有诗云:“无事此静坐,一日当两日。若活七十年,便是百四十。”打着赤脚从身边走过的村中老人,须发皆白,然挺胸直背,健步如飞,转眼消失于那片青砖黛瓦中。

村口两兜大柏树,也不知道在那儿站立多久了,枝干挺拔,高耸入云,浓密的树冠合在一体,撑起一片绿色的天空。盛夏时节,小伙伴们慵懒地躺在大树底下,听蝉吟蛙唱,听游走的补锅匠由远而近的“补锅咯!补锅咯!”的吆喝声,村里的猪崽们被买时发出刺耳的嚎叫声,群狗对陌生人的狂吠声,铁匠铺里“哧哧”声和“哐嘡哐嘡”敲打声……这动人的交响乐曲,听得人迷迷糊糊,昏昏入睡,一不留神睡到日西斜。

赶集的日子,四里八乡的村民,琳琅满目的农副产品,熙熙攘攘的集市,大人们忙着卖出买进,套近乎。孩子们打成一片,去铁匠铺看打铁,烧得红通通的铁片从火炉子里夹出来,师徒俩你一锤、我一锤地轮流敲打,打得火星子飞溅。在供销社的大厅,一个个仰着头,傻乎乎地看着旋转的吊扇,享受片刻清凉,盯着玻璃柜台看吃的用的穿的,心里发慌。多么希望今天家里卖了一头牲猪、几条狗或几只鸡,拖着还在数钱的母亲来买双塑料凉鞋或白色背心。运气好的话,恰巧碰到亲戚来买货,顺便给我买几个水果糖,或者一个香喷喷的油糍粑。

集市散了,我们一窝蜂涌到石马溪,衣服裤子一脱,像泥鳅一样游进溪中,齐声“吼吼”,张牙舞爪,吓跑了正在河岸歇息的一群鸭子。眼尖的,发现几个鸭蛋,悄悄游过去,抓在手里。但很快就被发现,都来抢,你争我夺,把鸭蛋弄破了,彼此骂娘。不服气,打水仗,你泼我,我泼你,泼累了,上岸,穿好衣服,握手言和。

村外顽皮够了,小伙伴手持棍子,冲进古村落,继续捣蛋。跑到村西头的邓氏宗祠里,爬上大木梯,登上古戏台,大声喧哗,敲打栏杆,故意影响上课的哥哥姐姐,直到老师拿着教鞭,把我们赶到门外为止。等老师一个转身,我们又去骚扰另外一个班去了。

这还不过瘾,接着闯进东头的进士第捉迷藏,把十几户人家三十几间房屋,楼上楼下,里里外外,把桌底、衣柜、谷仓、米桶、门后、暗角、梯下…跑个遍,藏个饱。大人都在地里干活,老人们只能喊着“这群没人教导的短命鬼”,急得直跺脚。等老人追过来,小家伙们像泥鳅一样,溜到后龙山掏鸟窝摘野果子去了。

在熟悉的家乡田园,满眼是雨后春笋般、绚丽的乡村别墅。我这头“石马牯”,不知不觉离开家乡30多年,当年讲故事的老人已归于尘土,后来的故事如何。

走进石马古村落,触碰每一栋古建筑,踩过每一块青石板,喝一口古井水,看一幅墙壁上的楹联或壁画,仿佛都在跟列祖列宗开展时空对话交流。他们在叹息,欣慰,鼓励,批评?我无从知晓,但我感到莫名的压力,喘不过气来。在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中寻找中,我不免生出“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”惆怅来。

村口的两棵大柏树不见了,儿时那片绿色的天空,和那片清凉,如同一片云,随风飘走了,不知飘向了何处。那安放灵魂的邓氏宗祠和安排在此的石马学校,已经夷为平地,朗朗读书声化作一阵风声,从我耳边呼啸而去,我已想象不出宗祠的旧貌,仿佛它不曾存在过一般。大多数房屋人去楼空,杂草丛生,剩下残垣断壁,满目凄凉。古老的青石板路,被水泥路沥青路“吞噬”……

“千里来寻故地,旧貌变新颜。到处莺歌燕舞,更有潺潺流水,高路入云端。过了黄洋界,险处不须看。”当年主席重上井冈山,写下这首《水调歌头》,我想,我可能是站在“黄洋界”了,这里很快就会恢复,变回美丽家园。

移步到“新”石马,眼前一亮,新建村委会大楼前,苍天大树下,新建的仙井岩文化休闲长廊下,井水汩汩涌出,乡亲们或坐或卧,打牌聊天,好一个洞天福地。镶嵌在墙上的石碑记录了2015年村民筹资兴建的过程,流传千古。碑上还刻诗一首:泉水叮咚石溪流,山腰仙洞映亭楼,亭台风景美如画,乡亲闲来聊春秋。

夜晚,仙井岩洞口,参天古树下,灯光球场上,小伙子们在打篮球,生龙活虎。大嫂们们踩着音乐节拍,跳起了广场舞。老人们摇着蒲扇,孩子们三五成群,饶有兴趣地观看露天电影《芙蓉镇》。我找到一条小凳子坐下,跟童年一样,认真看起来。小朋友一个也不认识我,我要认识他们,还须请报上他们爷爷的大名,惹得哈哈大笑。回想30多年前家乡“宁静”“昏暗”的夜晚,我不禁在心里竖起了个大拇指。

村妇女主任是一个“麻利婆”,递给我一杯热茶,纸杯上印着《石马村训》。我惊奇地读起来:“晋屏石马是福地,乡村秀丽民风雅,爱党爱国爱家庭,村规民约要遵循……”20行140个字,通俗易懂,朗朗上口。

我主动加入“美好石马村民群”和“石马贤达人士群”。群里推出的石马抖音和短视频,让我眼花缭乱:石马人的乡愁:油炸肉、美味在人间:石马霉豆腐、哑巴公公:石马传统文化的传承者、“读书点燃智慧”阅读分享会……琳琅满目,令我暗暗称奇。

党支部书记是一位不到30岁的小伙子。有思路有办法有担当,父老乡亲这样评价他。仅仅凭他策划的,每个月联合县妇联、计生协会、邮政分局,在村里联合举办“同月生同日庆”集体生日活动,就打动了男女老少的心。村民说,人家一年过一次年,我们石马人月月都过节。

他主持工作两年多来,石马村正在一步步蜕变:产业壮大、道路黑化、河渠疏通、卫生提质、村风文明,正在创建省级文明村,申报国家级传统古村落。上级领导频繁来视察,参观游客络绎不绝,新闻媒体经常亮相,成了有名的网红村。

我好奇石马蜕变的“秘笈”,有意地打开“掌门人”的微信朋友圈,特意爬楼到去年底,在《又一年》里,书记详细记录:这一年,记录下来的事项507件,接待考察团22次,省市领导调研考察8次,媒体报道100多篇,实施项目8个,组织志愿服务活动56场,省会学习2次…...

石马村“古村落保护与乡村振兴座谈会”上,这位90后书记代表年轻一代诚恳坦言:出生在“新”石马,随经商的父辈在城里长大,对石马村的历史了解还不多,古村落的保护利用关注还不够,乡村振兴的理解还有片面,对村里的传统文化学习传承方面还有差距。他热情邀请各位乡贤,8月底回家参加一年两度的爱心助学暨教育表彰大会。令在坐乡贤们感受到了年轻一代的谦虚与务实,也感觉屁股在发热。

接着他代表支村两委,提出乡村振兴的远景计划:修护石马古牌楼,修缮进士第作为村史乡贤展览馆,维护石马村的古井古巷古建筑,重建邓氏宗祠,开发仙井岩作为旅游景点和科普基地,规划麦芽糖霉豆腐抖糍粑产业发展区,走文旅结合的路子。排出时间表:今年完成石马古牌楼的修护,明年开放进士第...…定下责任人:他本人。

大家热烈鼓掌,预感“石马腾空缰难收”的时候到了。

十年前,侄儿考上大学,一家人从外地赶回来,在两秀堂祭拜列祖列宗,感谢先祖在天之灵。

十年寒窗苦读,侄儿取得博士学位,即将赴外省上班,主动报告祖父,要回家祭祖。

端午节,在大人的陪伴下,侄儿再次回到家乡。碰巧的是,40年前的端午节,他的父亲,被空军飞行学院录取,父老乡亲,敲锣打鼓,全村出动,欢送他去飞翔祖国的蓝天,捍卫祖国的神圣领空。

90多岁的祖父特意换上一套崭新的唐装,备雄鸡、酒、肉、香、烛等祭品,率领全家儿辈孙辈曾孙辈回到石马,跪在两秀堂列祖列宗牌位面前,行祭祀之礼,禀告家里大事喜事,请列祖列宗保佑子孙后代平平安安。

儿辈孙辈曾孙辈逐一向列祖列宗鞠躬,表态立志,不辱祖德,不忘根本,不忘家国。

完成两秀堂的祭祖仪式,一家人参观石马古村落和现代石马村规划,上祖坟山,逐一祭拜列祖列宗。鸣炮礼成。

我们无论走多远,重要的日子都要回来,记住我们的根,守住我们的魂。终慎追远,反复循环。

石马的父老乡亲也是这样,乡土中国也是这样,炎黄子孙永远应该这样。

邓文慧,男,湖南省郴州嘉禾县人,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任职于湖南湘江新区。作品见于《学习强国》《党建》《湖南文学》《湖南日报》《长沙晚报》等刊物,出版有散文集《沩水源长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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